《投龙》| 一种中国古代特有的山川祭祀活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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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零：他是一眼定终身，爱上中国

——《投龙》中文版首发！

1893年6月，年仅28岁的沙畹带着他的《史记》法译稿，从北京赶回巴黎，就任法兰西公学“汉满鞑靼语言文学”第四任讲席教授，并由此开启了法国汉学的百年辉煌。

他摆脱了前代汉学家的局限，既熟悉中国文献，又对中国文化有切身体验。作为巴黎学派的领军人物，其学术成果和治学方法对整个西方汉学界影响深远。

他跟以往的前辈学者不同，两次来中国（1889—1893 和1907—1908），两次登泰山（1891和1907），与中国有直接而广泛的接触。《封禅书》讲山川祭祀，让他迷上泰山，泰山有投龙碑，让他迷上投龙，一发而不可收。

《泰山》出版于1910 年，正当其盛年；《投龙》出版于1919 年，已在身后。他是一眼定终身，爱上中国。

——李零

投龙之金龙 江苏金坛薛埠镇东进村采石场出土

沙畹从1890年出版其首部汉学作品《〈史记·封禅书〉译注》开始，到《泰山：一种中国信仰专论》（1910 年），再到《投龙》，始终致力于“将宗教名山和仪轨纳入政治史的脉络，追究的是天、地、人、神之间的关系，也就是古代中国的圣地政治学”。

一百多年后，《投龙》首个中文版终于出版！

为大家分享李零教授撰写的序文，从他者视角了解中华悠久文化之魅力。

一

我有一个梦，有一天， 在山东办泰山展，在杭州办投龙展，纪念沙畹。沙畹去世已经一百零六年。

我曾三次登泰山，两次都是当天上去当天下来，并不在山上住。只有一次是例外，李孝聪教授约我登泰山看日出，夜宿泰山顶。第二天天不亮，我们穿上租借的羽绒服，在拱北石旁看日出，等呀等，啥也没看见，但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，我忘不了。凭栏远眺，山下的泰安城，灯火通明；仰望夜空，北斗横陈，星汉灿烂。我说，你瞧， 这不就是大家常说的“泰斗”吗？我们是在泰山顶上看北斗。

692年2月17日道士马元贞投龙的地方

泰山是五岳中名胜最著者，济渡则为四渎之中道士最常前往之处。692年2月17日道士马元贞被高宗的遗孀武后任命前往五岳四渎宣告大周革命，即易唐为周。马氏先后在691年3月和692年2月投龙于东岳泰山、北渎济源，这似乎就是以武后之名来举行宗教仪式的官方巡历。

沙畹说：

词语“泰山北斗”，或简称为“山斗”，意指一个杰出人物，为了表明其出众，最为恰当的比喻即是将其比作最著名的山岳和星宿。人们今天仍旧在墓铭上方镌刻的“山斗”二字，并无他意，正是对逝者的至高赞美。（《泰山》结论）

泰山，五岳独尊。大河东流，天上的星星朝北斗。沙畹就是一位泰斗级的人物。他是 20世纪法国汉学的一代宗师。伯希和、马伯乐、葛兰言，他有一批学生，个个都了不起。

今天，沙畹已经是历史研究的对象。他的汉学研究是从翻译《史记》开始的。《史记》的法文译本，陆陆续续出版，共五册（1895—1905），只译了四十七篇（三分之一强），到死也没翻完，但开了个很好的头。他译《史记》，首先迷上的是《封禅书》。1890年，《封禅书》的法文译本出版，他才二十五岁。他是靠翻译《封禅书》才一举成名，当上法兰西公学“汉满鞑靼语言文学”讲席的第四位教授（1893）。

他跟以往的前辈学者不同，两次来中国（1889—1893和1907—1908），两次登泰山（1891和1907），与中国有直接而广泛的接触。《封禅书》讲山川祭祀，让他迷上泰山，泰山有投龙碑，让他迷上投龙，一发而不可收。《泰山》出版于1910年，正当其盛年；《投龙》出版于1919年，已在身后。唐韦庄词有句话，“妾拟将身嫁与，一生休”（《思帝乡·春日游》），他是一眼定终身，爱上中国。

万事起头难。 沙畹的贡献在于，他提供了一种认识中国的角度——从中国的宗教传统认识中国，因此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。有句老话最贴切，“别有洞天”。

《泰山》的中文译本已经出版，我读过，很享受。《投龙》的中文译本即将出版，汲喆把译稿寄给我，希望我写点什么，我读过，欣然从命。

二

《投龙》分两部分。第一部分是“金石资料”，第二部分是“专题文献”。第一部分分两章，第一章写投龙简，第二章写投龙碑。

（一）投龙简，书中所收，只有三枚：

1.开元二十六年（738）唐玄宗在衡山紫盖峰朱陵洞（三十六洞天之第三，又名水帘洞）投龙潭投放的铜简，背面加刻宝应元年（762）道士张奉国的铭文，现藏贵州省博物馆。

2.宝正三年（928）五代吴越王钱镠在苏州林屋洞（十大洞天之第九）投放的银简，已被销毁。

3.宝正三年（928）五代吴越王钱镠的玉简，铭文同前者。钱镠的投龙简都是银简，此铭是抄银简，器、铭皆伪。

（二）投龙碑，书中所收，包括：

1.山东泰安：唐显庆六年至贞元十四年（661—798）泰山岱岳观双碑（现藏岱庙）、唐乾封元年（666）和开元二十三年（735）泰山碑。

2.河南济源：唐天授三年（691）《马元贞投龙记》、元至大四年（1311）《投龙简记》和延祐二年（1316）《投奠龙简记》，都是济渎庙的投龙碑。《投龙简记》是赵孟

书。

3.北京房山孔水洞：唐开元二十七年（739）《大房山投龙璧记》。

4.山东益都云门山：唐天宝十二载（753）《云门山投龙诗刻》。

5.江西南城：唐大历六年（771）《麻姑仙坛记》，颜真卿书。

6.陕西华阴：宋大中祥符九年（1016）《张怀彬投龙记》（刻于唐《述圣颂》碑额“述”字下），是西岳庙的投龙碑。

7.陕西临潼：金大安三年（1212）投龙碑。

8.河南偃师：金崇庆元年（1212）投龙碑，与偃师缑氏镇白鹤观有关。

9.河南登封：元至大四年（1311）投龙碑，与中岳和中岳庙有关。

沙畹所用主要是投龙碑，目前仍可补充，但比较有限，如唐睿宗景云二年（711）《响堂山投龙记》、唐玄宗先天二年（713）《羊角山投龙记》。

泰山岱岳观西碑南面第一层拓本

碑文记录了武则天时期（698年1月19日）投龙

第二部分分两章。第三章讲“宗教地理学”，先据《全唐文》介绍杜光庭生平，然后据杜光庭《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》和清代《古今图书集成·洞天记》考证道教的十大洞天和三十六洞天。 第四章讲投龙仪，为杜光庭《太上灵宝玉匮明真大斋言功仪》作注。

最后是结论。 沙畹把投龙放进道教洞天的谱系讲，关注点是唐以来的道教。

沙畹是法国铭文与美文学院的院士。出土铭刻与传世文献互证，不仅是法国铭文与美文学院的学术传统，也是宋代金石学和罗王之学代表的中国学术传统。借助“五大发现”，中法一直有学术交流。 但投龙类的文物是王国维所说“五大发现”外的“发现”，严格讲是“再发现”。其实，考古发现都是“再发现”。问题乍看不起眼、冷门，但牵涉面极广。

投龙是个历史悠久、分布甚广的祭祀活动。上述材料只是历史留下的九牛一毛，很多投龙遗物还在万水千山中睡大觉，不可能一网打尽。 “有一分材料讲一分话”或“有十分材料讲一分话”，光靠堆积材料做学问，那叫勤奋。聪明者在于洞察力，举一反三，举一反十，启发后人，给自己给别人都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。 沙畹是个聪明人，他能从极其有限的材料发现大问题、真问题，发现很多被人忽略的问题，这点最可贵。

三

2014年，应法兰西公学邀请，参加“雷慕沙及其后继者：法国汉学200周年纪念”研讨会，我在发言中说， 投龙是个没有讲完的故事，我们应该接着讲。怎么讲？现在想想，我有三点建议。

第一，扩充例证。这次在杭州举办 “投龙——从山川祭祀到洞天福地”展（2024年12月1日—2025年3月2日），我们汇集全国四十家博物馆的藏品，大大超出《投龙》搜集的资料。如投龙仪式照例要用简、璧、绳、钮、龙。沙畹所论，只有唐玄宗投龙简和钱镠投龙简各一枚。目前，这五项均有不少实例可以补充。如唐代帝后投龙简，可补嵩山峻极峰出土武则天投龙简（金简）；五代吴越王投龙简，出土十一枚（银简）；宋代帝王投龙简，出土十一枚（玉简）。投龙璧，南宋赵伯沄墓出土南唐李昪投于西山洞府的玉璧，系绳带玉管，很精美。明定陵和董四墓出土的投龙璧分圆形、方形、六角形三种，可以印证道教文献的有关记载：圆璧配山简，祭天；方璧配土简，祭地；六角形璧配水简，祭水。钮，以前不了解，苏州林屋洞出土金钮二，缙云仙都山出土金钮三，襄垣仙堂山出土鎏金铜钮一，均作环状，使我们大开眼界。金龙，数量相当大，有些很精美，如西湖所出南宋金龙。

第二，拓宽视野。沙畹考证洞天，认为：

十大洞天大概在公元500 年前后便已为人所知，因为陶弘景确实将他的隐居之地说成十大洞天中的第八天。……

其地理定位并没有那么清楚，尽管其中三处位于浙江（第二、六和十洞天），两处位于江苏（第八和九洞天），但无法据此得出任何结论。……

“洞天”这个复合词足以证明三十六洞天出于十大洞天之后。对其所录地名的考察表明，三十六洞天直到唐代才形成，亦即晚于618 年。这些地名与唐代使用的地名均能对应，而且其中一些和唐代以前的地名并不一致。需要补充的是，我所见洞天中和投龙相关的地点对应的均为三十六洞天，似乎三十六洞天和投龙仪式有着某种关联，而金龙玉简的使用似乎亦始见于唐，这种年代对应倾向于证实三十六洞天的体系是在唐代才形成的，大概在公元7 世纪。

尽管目前仍未发现早于唐代的投龙简、投龙碑，三十六洞天的形成很可能在唐代，但《典略》可以证明，投龙活动肯定早于唐代。

第三，追本溯源。沙 畹研究投龙，背景是泰山，研究泰山，背景是《封禅书》。我很关注他的原点，他对《封禅书》的研究。《封禅书》讲山川祭祀，那时还没道教，但唐代道教与早期道教，早期道教与前道教肯定有关。如杜光庭称，十大洞天的洞主都是汉晋甚至更早的人物，最晚是葛洪，王屋在北方，青城在四川，都暗示它与早期道教有关；三十六洞天集中在江苏、浙江、福建、安徽、江西、湖北、湖南、广东、广西，从北方转向东南，但它们与早期《封禅书》列举的名山大川仍然有交叉，如第二至第六洞天是五岳，泰山、衡山、华山、恒山、嵩山，第十是会稽山，第十一是太白山，第十四是潜山天柱山，第二十三是九嶷山。

《诅楚文》“箸（书）者（诸）石章（璋）”，秦骃玉版酷似投龙简，包山楚简为祷病择日，与投龙简的释罪祈愿也不无相似之处。下站遗址（密畤）出土小金龙。秦骃玉版提到介圭、吉璧、吉钮，包山楚简提到环、钮、璧、琥，其中都有钮。这些都值得关注。

我理解， 《封禅书》的山川祭祀制度代表的是中国古代“天下观”。它更强调国土概念和国家治理。秦皇汉武巡守封禅、遍立祠畤，试图整合官方祭祀和民间信仰，创造一种政教合一的治理体系和意识形态，类似西方。但这一尝试并不成功，汉武帝死后，遭儒家反对，终于流产。

王莽之后，封禅非常礼，郊祀被缩水，只剩南北郊之祭，国退民进，导致小教派林立。东汉魏晋，释道勃兴，重新整合各种民间教派（也包括各种外来宗教），填补了这一空白。从此，中国才有了“国家大一统、宗教多元化”的局面。服从国家，信什么教都行；反叛国家，信什么教都不行，与西方正好相反。

我们说的“从山川祭祀到洞天福地”就是为了强调这一历史性转折。从此， 中国的山川祭祀，从北方转到南方，成为国家祭祀之外相对独立又配合国家祭祀的另一番天地。这就是沙畹关注的“洞天福地”。

2024年12月2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

1.《投龙》：投龙，是将写有谢罪、祈愿的文简，与金龙、金钮、玉璧等仪式性器物用青丝捆扎，一并投入山川中的仪式，是中国古代特有的山川祭祀活动。沙畹的《投龙》是对这一仪式进行系统考察的首部论著，是研究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及象征体系的奠基著作之一。

[法]沙畹 著；巫能昌 译

投龙不仅是道教仪式，还兼具国家祭祀的性质，其祈福对象往往是皇帝、国主或国家本身。这个面向在《投龙》中有充分的体现。总的来看，和《泰山》类似,《投龙》同样可以说是研究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及象征体系的奠基之作。

2.《泰山：一种中国信仰专论》：“中国的山岳俱为神明。”著名汉学家亲赴泰山实地考察，拆解泰山信仰的层累历史，诠析神明崇拜的嬗变过程，探求中国人的精神世界。

山岳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，泰山更是在众山之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和职能。

沙畹深入剖析了泰山在漫长的历史中受到尊奉的原因、泰山信仰内涵逐步变化与丰富的过程，并进一步探讨中国上古时期的宇宙观和宗教祭祀背后的文化意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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